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鮑藝敏

提起邵瑞彭三個字，我眼前總會浮現(xiàn)出“鐵馬照山河，寒衣伴楚歌”抑或“書香滌月影，墨韻蕩秋思”這類詩句。是那種文可驚世駭俗，俠則豪氣干云的儒俠形象；是那種腹有詩書氣自華，率性不拘任我行的放達不羈。

時光穿梭，回溯近百年的1923年10月7日，地點北京大街小巷。報童沿街奔走，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絕于耳：“號外，號外。曹錕賄選總統(tǒng)，5000大洋收買議員?！?/p>

“號外，號外。曹錕賄選總統(tǒng)，有圖有真相……”

尖銳的叫賣聲，刺激著無數(shù)市民的神經(jīng)。幾乎是在同一天，全國各大城市的報刊，頭版頭條都刊發(fā)了這條消息，并附有一張五千兩銀票的照片為證。頓時，輿論一片大嘩，討伐之聲，一浪蓋過一浪。

此時的曹錕身在保定軍營，大選勝出的他，正準備10月10日赴京就任大總統(tǒng)一職，得知消息后惱羞成怒，命令手下嚴查泄密者。很快，打聽到是國會議員，淳安人邵瑞彭捅給報館的。

一

邵瑞彭何許人也？他出生于清光緒戊子年（1888年）的淳安查林村。一名壽籛，字次公，又字次珊，別署梧丘，室名次室、榆廬、鐵硯山房、小黃昏館等。他5歲讀經(jīng)，7歲能詩，15歲中秀才，16歲補廩生。父親邵秀亭于咸豐十八年（1858年）歲貢，曾任瑞安縣教諭。

光緒三十四年（1908年），二十歲的邵瑞彭在浙江省立優(yōu)級師范學堂就讀，期間加入了光復會、同盟會，出任同盟會浙江支部秘書。宣統(tǒng)元年（1909年），柳亞子在蘇州創(chuàng)辦南社，邵瑞彭聞訊加入，成為社員之一。他從省立優(yōu)級師范學堂畢業(yè)后，恰逢辛亥革命，于是積極參與光復浙江的軍事行動中。

1912年12月，中華民國國會成立，邵瑞彭被浙江選區(qū)推選為國會眾議員，出席國會非常會議，追求民主與法治，開始在政治舞臺展露頭角。三年后袁世凱復辟，自稱皇帝，建元“洪憲”。對于袁氏的倒行逆施，邵瑞彭深惡痛絕，厭惡與之同流，寧愿回到岳父家，做臺鼎小學的教員，也不愿意為袁世凱幫腔抬轎。

民國政府鬧劇不斷，你方唱罷我登臺。袁世凱的帝制才施行不到三個月，便銷聲匿跡了。次年6月，黎元洪繼任大總統(tǒng)，又召開國會，邵瑞彭應請再度北上，遂寄希望于黎總統(tǒng)，然而府院爭權，張勛以調(diào)停之名，率兵進駐北京，擁戴溥儀復辟，搞得又是一地雞毛。邵瑞彭心灰意冷，他渴望政治上有所作為，卻每次都涼涼歇菜。

1921年4月，孫中山先生號召國會議員到廣州商議國事，邵瑞彭響應號召南下廣州，5月5日，出席國會非常會議，選舉孫中山為非常大總統(tǒng)。結(jié)果又遭到了桂、滇軍閥的極力詆毀。邵瑞彭心力交瘁，憔悴不堪，他北還京津，接受北京大學的聘請，擔任哲學教授一職，同時應清史館趙爾巽之邀，協(xié)修《清史稿˙儒林文苑傳》，閑時也為京津報刊寫寫稿，開始他亦政亦文的生活狀態(tài)。

二

1923年，直系軍閥首領曹錕謀任總統(tǒng)，私底下秘遣內(nèi)務總長高凌霨、議長吳景濂替他出面收買國會議員。凡眾參兩院議員，只要選他曹錕的，每人5000大洋銀票一張，開始緊鑼密鼓的賄選活動。議長吳景濂代表曹錕，私下找到邵瑞彭，遞給他一張銀票，告訴他這是曹錕的意思，只要他投曹錕一票，第二天便可以兌現(xiàn)五千現(xiàn)大洋。

此乃曹錕的精明之處。他怕提前給了這些議員們錢，萬一他們不選他忽悠他，銀子豈不是打了水漂？所以，要議員們憑選票結(jié)果兌現(xiàn)大洋。議員也有自己的小心思，砝碼一頭是大洋，一頭是人性，此刻，天平開始出現(xiàn)傾斜，五千大洋沉甸甸勝出，把人性和良知擱在了半空中。有的議員甚至討價還價，還想在曹錕手下再謀個一官半職。

邵瑞彭見議長吳景濂甘愿當說客，便不動聲色，佯裝明白，順手將銀票袖入長衫藏好，回到住所思忖該如何處置。他腦子里靈光一閃，想起一個人。誰？《京報》的創(chuàng)始人，浙江老鄉(xiāng)加好友邵飄萍。邵飄萍為人正直，有“鐵肩辣手，快筆如刀”之稱，特別是他提出的“欲改造現(xiàn)實之社會，宜先明現(xiàn)實社會中事物之真相”的新聞主張，邵瑞彭深表贊同。

事不宜遲，他懷揣五千大洋的銀票，跑到天津照相館翻拍制版，隨信一起火速寄給邵飄萍及各大報館。邵飄萍不但將曹錕賄選照片公布天下，還配發(fā)了《驅(qū)逐議員敗類》一文，責問：“國民何罪，而須承認此種代表？國家何罪，而須供養(yǎng)此類議員？”于是，出現(xiàn)了本文開頭“號外”之聲不絕，輿論一時嘩然的現(xiàn)象。

曹錕順利當選，說明超過三分之二的議員被成功收買，這也成為當時最大的一樁政治丑聞。參、眾兩院的議員共有841人，而真正敢于站出來揭露真相的是鳳毛麟角。邵瑞彭可謂“鐵肩擔道義”，他的俠氣由此可見。

不獨如此，邵瑞彭還向北京地方監(jiān)察廳舉報高凌霨、吳景濂、王毓芝等人行賄，控告曹錕十余項罪名，諸如“破壞制憲、收買議員”“騷擾京師、詡戴洪憲”“勾結(jié)軍警、驅(qū)逐元首”“遙制中樞、連結(jié)疆吏”“多方搜括、籌集選費”“不自斂抑、妄希尊位”等等。

“賄選門”事件后，曹黨的追殺令充滿血腥味，也充滿銅臭味。人性的考量在利益面前顯得那么脆弱，北京再也沒有邵瑞彭的容身之地，10月14日，他只得南下上海避難。此時，柳亞子、葉楚傖、邵力子、陳望道等8人發(fā)起成立新南社，召開第一次會議。邵瑞彭本身就是舊南社社友，他的到來受到與會者的熱烈歡迎。三天后，他返回嚴州（梅城）、淳安時，淳遂旅嚴同鄉(xiāng)會、石峽師范講習所等，分別舉行歡迎大會，民眾與學生打著“揭發(fā)五千賄選，先生萬里歸來”的橫幅夾道歡迎。邵瑞彭發(fā)表即興演講，怒斥曹錕不恥罪行，倡言民主總是會付出代價，賄選的總統(tǒng)不能代表民意，終將是不會久長的。淳安之行給了邵瑞彭莫大的鼓舞，他不是一個人在戰(zhàn)斗，民主與法治才是眾望所歸，是時代潮流的趨勢，是誰也阻擋不了的。

果然不出邵瑞彭所料，一年之后，1924年10月23日，馮玉祥發(fā)動“北京政變”，曹錕被馮部幽禁，結(jié)束了他大總統(tǒng)的美夢。馮玉祥請段祺瑞出山，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執(zhí)政（國家元首）。段祺瑞聘邵瑞彭為善后會議議員和參政院參政。次年，邵瑞彭再度返京，出席善后會議。

三

之后的一系列事情，徹底改變了邵瑞彭從政的熱情。官場的扯皮和黑暗，讓他意志消沉，萌生了棄政從文的決心。哪怕當局任命他為教育總長一職，也堅辭不就。還是接受了北京大學、民國大學教授的工作。1931年5月，又應河南大學之聘，擔任國文系主任，定居開封，直至病逝。

正是他“棄政從文”這個決定，民國歷史上才出現(xiàn)了一個開宗立派的詞學大師。邵瑞彭的學術成就是多方面的，除了詞學之外，他在樸學、齊詩、書法、古歷算學、目錄學等方面皆有很深的造詣。此外，他與魯迅、胡適、張元濟、章士釗、蔡元培、范文瀾、許寶蘅、許壽裳、姚從吾、柳亞子、王蘊章、陳去病、葉恭綽、鄭孝胥等賢儕俊彥也多有來往和交集。

淳安博物館藏有邵瑞彭的書法真跡，前幾年，我在編撰《淳安館藏文物精品集》一書時，親自給藏品拍攝照片，當把邵瑞彭書法徐徐展開時，我眼前一亮，看著一個個靈動的字體，口鼻之間的呼吸也變得順達通暢起來。他的書法別具一格，離塵脫俗。你很難說他胎出某帖某碑，卻又分明可以看出瘦金體、褚體甚至玉版十三行的影子。從宋到唐，再到魏晉，愈追愈遠，空靈透徹，如空谷傳聲，面目天成。對他的印象自然又加深幾分，至今銘記。

直到后來我看到他《贈馮冶吾肖吾二生》一詩，才明白這個道理：

我生六齡愛紙筆，

九歲能作浯溪碑。

十三心折《洛神賦》，

無那出手近靈飛。

當初旁薄蛟鼉走，

長乃側(cè)媚成委迤。

弱冠著文日千萬，

揮斥一氣神不罷。

死蛇無意黃魯直，

墨豬悔作蘇靈芝。

中間涉獵及篆隸，

欲以書法副文辭。

戈鋋雜出喜寶子，

北碑間取文公肥。

藝舟自幼輕慎伯，

腕鬼終靳逢羲之。

迄今三十無一是，

恨不投筆焚墨池。

詩中所涉及的《浯溪碑》《洛神賦》《靈飛經(jīng)》《石鼓文》《爨寶子碑》《鄭文公碑》，黃庭堅、蘇靈芝以及包世臣、王羲之，無一不是書法名碑或是書法名家，其涉獵之廣、用功之勤，超出我們的想象。但他依然對自己不滿意，說時至而立之年仍然一無是處。邵瑞彭眼界之高，遠超常人。

河南大學校長許心武先生對邵瑞彭敬重有加，認為邵瑞彭是最有學識的那個人，所以開出的薪酬也是教授中最高的，每月300大洋。另外，校方還單獨給他租了一處宅院，地點在北財神廟街。在這里他完成了《泰誓決疑》《尚書決疑》《地冪古義》《齊詩鈐》《元明曲萃》等開山之作。國文系學生在他的影響下，詩詞創(chuàng)作熱情不減，出現(xiàn)了許多好詩文，邵瑞彭獎掖提攜后進，在刊刻詞集《山禽馀響》時，也把學生的作品合編進去，甚至將學生習作編印為《夷門樂府》出版，并親自為之作序。學生們感受到老師春風化雨般的風范，倍受鼓勵。

四

邵瑞彭詞作意蘊情深，得傳統(tǒng)之精髓，抒自家之胸臆，是那種無意于佳乃佳的境界，使得他圈粉無數(shù)。如《蝶戀花》一詞：

十二樓前生碧草。珠箔當門，團扇迎風小。趙瑟秦箏彈未了，洞房一夜烏啼曉。

忍把千金酬一笑？畢竟相思，不似相逢好。錦字無憑南雁杳，美人家在長干道。

春草、團扇、清風，即景、即物、即事。詞中借思婦的視角和口吻，來抒發(fā)情感。門前的青草綠了，我輕啟門簾，手執(zhí)團扇漫不經(jīng)意扇著，清風拂面，我等著你歸來。一曲未終，箏音猶在，春宵苦短。烏啼晨曉，你的影子似乎越來越模糊，你可曾記得當時為博我一笑而一擲千金？相思，相思，想你肝腸寸斷，抵不過那一次的相逢，尺素雖傳卻杳無蹤跡，你可知長干道上有人在等候著你？為何多情是女子？為何沉湎在往時？你不辭鏡中朱顏痩，你孤獨相思為那般？那個心上人他還會如你一般在苦苦等候嗎？但愿，但愿，他能從某個路口翩然而至。

再如《虞美人》詞:

相思似債原難了，莫怨佳期少。涕痕彈入玉笙風,生怕有人等我夢魂中。

珍珠密字言猶在，不信華年改。天涯容得幾多愁，只有黃河如淚背人流。

這類愛情詩讀來纏綿悱惻，凄婉動人。

邵瑞彭的婚姻狀態(tài)我們不得而知，但從上述詩詞里面多少能夠窺見一斑。他描寫女性的情愫細致入微，把握女性哀怨心理精準貼切，這恐怕與他長期奔波游宦，與家人聚少離多的生活狀況有關。在河南大學期間，他組織“金梁吟社”研究詩詞，其中有一個叫李澄波的女學員，在國學專修館教授國文，才情駿發(fā)，“人以李易安稱之”。她讀邵瑞彭《山禽馀響》中的詩詞，讀著讀著就入了迷，犯起了相思病，從此以后，每當詩社雅聚，李澄波心中便泛起漣漪，一雙眼睛含情脈脈總是追隨著邵公，旁人都看出了異樣。邵瑞彭不拘小節(jié)，平時不修邊幅，頭發(fā)蓬亂，對此未加留意和理會。

李澄波是有家庭的人，因為無端癡戀上邵瑞彭，有意無意總找借口接近邵公。一個冬日的夜晚，開封的寒風嗚嗚乍起，漫際無邊的陰云密布，這分明是下雪前的節(jié)奏。李澄波只身一人找到財神廟街，敲開了邵瑞彭的宅門，說是討教詩詞創(chuàng)作，嬌羞地拿出習作請邵公指點。屋子里師生面對面細語講論，屋子外，雪花飛舞撲打著窗欞。這一晚，李澄波選擇了留下來。

邵瑞彭雖說是個性情中人，他的身邊并非鶯鶯燕燕。然而，李澄波丈夫知道這件事之后，跑到學校大鬧了一場，搞得人盡皆知，“金梁吟社”也比往日冷清了許多。李澄波后來離婚搬來與他同居，但清高孤傲的邵瑞彭還是覺得有辱斯文，為此消沉了一段時間。至1937年12月2日，在開封寓所悵然離世，享年50歲。

他去世后，章士釗曾有《西江月·追憶邵次公》一詞，悼念哀挽于他,詞云：

一世才華無兩，半生潦倒堪嗤。

文章稗販到君疑，總是名心害你。

未見人前賣老，卻從詞里尋癡。

東京故事系人思，欲問齊詩那里。

章士釗所說的“齊詩”，屬于《詩經(jīng)》的另一學派，創(chuàng)始人轅固，西漢齊地人（山東北部）。司馬遷《史記》中說：“言《詩》，于魯則申培公，于齊則轅固生，于燕則韓太傅……”齊詩學派喜引讖緯，以陰陽災異推論時政。

曾任四川省圖書館館長、北京大學、四川大學、華西大學教授的蒙文通，對邵瑞彭作過這樣的評價：“純就齊學而言，惟淳安邵次公洞曉六歷，于陰陽三五之故，窮源竟流，若示諸掌，自一行一人而外，魏晉及今，無與倫比，此固今世齊學一大師……是以齊學言，則邵氏《齊詩鈐》之作，其深合于齊學家法，固優(yōu)于廖師也”（《井研廖季平師與近代今文學》）。蒙先生認為邵瑞彭的成就，甚至超過他的老師廖平。

“朱自清先生在其《讀書筆記》中，稱邵瑞彭《揚荷集》中令詞“境界蒼老，像詩中的宋詩”。

據(jù)鄭逸梅先生《南社叢刊：歷史與人物》附錄（南社社友著述存目表）統(tǒng)計，邵瑞彭身后留有三十余種撰著，未及編校成冊的尚有七十余種，令人匪夷所思。他學歷不高，壽不過半百，卻于哲學、國學無所不通，于古籍校讀、出版目錄無所不精，于詩詞、書法更是無所不能?？梢娖渖娅C之廣，學識之博。這正是：

天縱奇才天妒才，天不假壽天忌壽。